人都是逐利的,自从朝廷减免废除辽饷之后,李侍郎也将田租减免了一些,如此一来,向李侍郎交租,还是比向朝廷交赋合适,因此,他家的佃户,一个也没有少。”
朱慈烺脸色沉沉,心说李登云这个老顽固,朝堂之上说的大力凛然,想不到收起钱粮来,却是一套一套的。
徐标提高声音:“六千多亩的田地,原本都应该向朝廷交税的,但因为这些佃户将土地挂到了李侍郎的名下,结果他们只用向李侍郎交租,但李侍郎却不用向朝廷交税,朝廷白白损失了一大笔税银,而天下之大,又有多少李侍郎?”
“此正是赋税不均、朝廷财税不继的一大原因啊。”
徐标说的沉重,朱慈烺对他也越发敬重----徐标也是读书人的一员,同样享受减免税赋的待遇,而且他并不是自己的宠臣,第一次见面,就能出卖自己的“阶级”,直接指出其间的弊端,不能不令人敬重。
“卿因为,该如何因应?”朱慈烺深深望着徐标。
徐标抬头:“臣以为,时至今日,严厉稽查、打击假卖假买,将自己田地,挂在官绅名下的行为,怕已经是不济事了,即便朝廷有圣旨,这些人也会有办法应对,最终无果而终。因此,扬汤止沸,不如釜底抽薪!”
“如何抽?”
“陛下,我太祖高皇帝,明定了对读书人的优免之策,但其时优免不一,看人而定,没有固定的制度,世宗皇帝以后,士绅的优免幅度越来越大,免税的田亩,也越来越多。有鉴于此,神宗三十八年,朝廷出台《优免新例》,做出明确规定,京官一品优免一万亩,二品八千,以下递减,未仕进士优免三千三百五十亩,未仕举人优免一千二百亩;生员、监生优免八十亩……”
朱慈烺脸色凝重。
这些情况他当然知道的,更知道在实际执行中,各地对官绅的优免,已经远远超过了万历三十八年指定的《优免新例》,很多举人优免的田地,都超过了三千亩。前年到去年的追缴逮赋的过程中,揪出了一大批官绅勾结,私自减免,想方设法,偷税漏税的案例,只可惜当时是周延儒为首辅,这些人最后大部分都是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了,朱慈烺虽然知道,但也无可奈何,去年继位之后,他责问周延儒和刑部的第一件事,就是追缴逮赋查出来的那些窝案,继而进行了追究。
从那时起,各地官绅扩大优免,蔚然成风,偷税避税的习惯,才渐渐收敛。
但顽疾犹在。
“臣以为,《优免新例》的额度太过庞大,已然是违背了太祖高皇帝的本意,以至于到处都是像李侍郎这样坐收租金、却不配合朝廷政策、不愿种植玉米的的官绅。国弱民穷,国家财税越收越少,他们却趁机兼并土地,越来越富,要想彻底解决,只有一个办法,就就是废除《优免新例》!”徐标道。
朱慈烺深深望着徐标,一字一句:“废除《优免新例》,那官绅又如何优免?”
“不再优免。天下官民士绅一体纳粮,一体当差!有多少田,就纳多少粮,当多少差。田多者多纳、田少者少纳、无田者不纳,如此,赋税不均、土地兼并的两难自解!”
虽然已经有所预料,但听徐标说完,朱慈烺眼中还是露出了惊异之色,难道徐标也是一个穿越之士,不然何以能如此大胆,居然敢直接提出官民士绅一体纳粮、一体当差,这个几乎是解决了农业社会,千年税赋难题,但现在却难以推行的政策?
朱慈烺盯着徐标。
但徐标却已经拜伏在地了。
朱慈烺望着他,缓缓问:“如果朕没有记错,你是天启乙丑年(1625年)的进士,对吗?”
“是。”
“你也是官绅,也享受着官绅优免的待遇。”
“臣是官绅,但更是大明的臣子,攸关大明兴亡,臣不敢有私心。”
“你是山东临清人,你家中多少田?”
“薄田八百亩。”
“你知道不知道,你提这样的谏言,会被天下官绅恨死?”
“臣知道,但臣并不惧,臣只所以没有直接上疏,要是要面谏。担心并不是他们的攻讦,而是消息泄露,为陛下平定内外,增添烦恼。”徐标道。
朱慈烺点下头,心中无比喜悦,那种喜悦,就好比是在茫茫大海之中,终于碰到了一个同路人--想不到在堵胤锡之外,居然还有人能理解,而且不用他提点,就能悟出官民士绅一体纳粮,一体当差之策。
心中喜悦,但朱慈烺脸上却依然冰冷,他冷冷道:“你知道就好,今日的话,到此为止,不要再说了。本朝虽然不是宋朝,和士大夫垂拱而治,但自太祖高皇帝以来,我大明即优待天下读书人,减免税赋,到今日已成惯例,如今却要一体纳粮,一体当差,不说天下的读书人,就是朝中的官员,就是不会同意的。此议一旦提出,必然是天下哗然,群情鼎沸,你必然成为官绅的眼中钉,肉中刺,到时,即便是朕,怕也是保不了你!”
像是早有预料,对隆武帝的话,徐标一点都不意外,他叩首了一下,说道:“陛下,臣还有一句话。”
“说。”
徐标抬起头:“陛下乃天子,奉天承运,但是陛下心志坚定,乾纲独断,官绅优免,又是不平不义之事,朝臣何能阻挡?但是陛下同意,臣愿在保定先行试行!”
朱慈烺望着他,脸色冰冷,但心中的欢喜却越来越多,就大明王朝来说,政策的制定,其实并不是最困难的,最困难的是执行,身为皇帝,即便执拗如嘉靖万历,和文官们斗了一辈子,临了临了才发现,他们其实还是输给了文官,虽然他们有生杀的大权,可以将一个又一个的文官送入大狱,但文官是无穷无尽的,在道义的大旗之下,文官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,对皇帝的命令进行推诿和
反驳。
所以,和摊丁入亩相比,官绅一体纳粮、一体当差更为困难,在朱慈烺的谋划里,是要摆在最后的,想不到今日被徐标提出来了。
“下去吧。”
朱慈烺闭上眼睛。
马车停了。
徐标三个叩拜,然后下车。
等他走了,朱慈烺睁开眼睛,转向田守信:“立刻派军情司和锦衣卫调查,朕要知道,徐标所有的过往,以及他平素喜欢和什么人往来?”
“是。”
田守信领命,出了车厢,唤过于海吩咐,于海急急去传令。
车厢里,朱慈烺静静沉思,徐标的话,仿佛还在他耳边萦绕……他隐隐知道,徐标今日你敢如此说,很大原因是因为自己殿试之时,对学子们的那一番话,已经明发天下。但是有些见识的人,都能从中感受到他除弊革新、急于振作朝廷财税的殷切之心。
保定距离京师最近,是最先看到明诏的,徐标从中读出他的心意,并愿意响应,这令他欣慰。
如果朝中多一些徐标,有些事,或许就不用等那么久了。
“陛下,保定府到了。”
田守信报。
朱慈烺掀起车帘向往观望,发现保定虽然是一府之地,但街道却非常萧索,行人极少,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是灰暗,心知这个京师南面的大城,还远远没有从连续数年的灾情和疫情之中恢复,保定府如此,周边的州县就更不用说了,京畿河北地区,要想恢复过往的繁华,怕需要数年的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