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殿下。”脚步轻响,披着厚厚风衣的吴牲来了。
吴牲今年刚五十三岁,精力尚充沛,满面红光,胡须根根如刺,眼睛炯炯,从京师到蓟州的长途奔波并没有让他疲惫,当听说太子一人在帐篷前独望时,他立刻前来拜见。
“先生没睡吗?”
朱慈烺拱手。
“殿下不也没睡吗?”吴甡还礼。
君臣相视一笑。
“殿下,臣有一疑问。”吴甡不绕弯子,见礼之后,直接说明来意。
“先生请问。”
“殿下何以认定,建虏主力一定会从蓟州以东,而不是古北口、墙子岭一代入塞呢?”
古北口、墙子岭在密云地界,位在蓟州以西。
历来建虏入塞两条路径,一条是蓟州西,一条是蓟州东,蓟州东指的是蓟州到山海关的长城,蓟州西指的是蓟州到宣府大同的漫长边境,后者比前者更难防守,漏洞也更多。
注:蓟镇共分十二路,十二路又为三协(东协、中协与西协)。分别是东协的燕河营、台头营、石门寨和山海关;中协的马兰峪、松棚峪、喜峰口、太平寨;西协的墙子岭、曹家寨、古北口、石塘岭。其中中协设一个总兵官,总览三协,也就是俗称的蓟州总兵官,现任为榆林人李居正。佟瀚邦现在的蓟州总兵,相当于是西协总兵。
朱慈烺道:“三个原因,第一,和绕道古北口、墙子岭相比,建虏从东协入塞更便利,迁安,遵化,蓟州,直到京师,不但路途缩短了六七百里,而且地阔路平,便于行军,最重要的是,建虏立刻就可以抢掠我大明百姓,获取粮草和辎重。第二,松锦之战前,我大明对东协的防守还算是严密,为了袭击的突然性,建虏不得不取道古北口。但松锦之战后,边军损失严重,东协之地处处都是漏洞,建虏没有绕远道的必要了。这样的便宜,建虏不会不占。”
“第三,即便建虏主力这一次不走东协,我以为,其偏师也必然会走东协,所以蓟州防守的漏洞必须补上。蓟州,翠屏山,玉田,三点一线,形成长城之后的第二道防线,据敌于蓟州城下,如此我大军方能全力应对西协入塞之敌。”
听完朱慈烺的解释,吴甡微笑深躬:“殿下睿智。”
这三个理由,他当然也想到了,但亲口听到太子说出,还是令他钦佩。
朱慈烺还礼。
吴甡起身:“殿下,翠屏山上修建城寨,蓟州南原挖掘壕沟,修建工事,用火器阻敌,截断建虏通往京畿之路,这都是必须的准备,但臣不明白的是,殿下对玉田为什么迟迟没有安排呢?如果不能稳定玉田的防守,又如何能执行东守西攻的策略?”
所谓东守西攻,乃是朱慈烺、吴甡和参谋司共同讨论出的应对建虏入塞的作战计划。东,就是蓟州,蓟州严防死守,不使建虏大军逾越一步,与此同时,调集兵马,防御甚至是围歼建虏从西面入塞的兵马。挡一路,杀一路,能事半功倍的达成抵御建虏入塞的战略目标。
为此,制定了甲乙两种方案。
甲案,建虏主力从蓟州之东,偏师从蓟州之西入塞,历史上就是这样。这也非常符合松锦之战后,大明疲惫,建虏气氛高涨的情态,不管谁为建虏统帅,正常情况下,他们都会这么做。
乙案是反常,建虏的主力绕远道,从墙子岭古北口入塞,偏师走蓟州东,这种可能性很低,但参谋司还是制定了相应的紧急预案。
甲案中,蓟州,翠屏山,玉田,三点一线。蓟州和翠屏山为主要,玉田为次要,虽然是次要,但却也不可缺少,所以吴甡有点不解,为什么太子没有照计划,向玉田派遣大将?
朱慈烺笑一下:“先生以为,建虏走玉田的机会有几成?”
“那要看是谁的统帅了。”吴甡回答:“蓟州不通,山梁阻隔,建虏如果不愿意强攻这两地,那就只能走玉田了,从玉田到三河,再到通州,依然可以到我京师城下,再南向劫掠。”
“玉田到三河直线距离并不远,只一百六十里,但实际路程却有将近三百里,而且河流众多,道路崎岖,极是难行,哪怕是隆冬之时,河流冻结,依然不适合大军行走,三百里的路程,最少也得走六日以上,建虏入塞讲究的是迅捷如风,多拖延一日,就多给了我大明一日的准备时间,拖延六日以上,就算建虏能杀到京师城下,我大明必然是勤王之师云集,严阵以待,周边各城必然也做好了严守的准备,建虏南下抢掠的图谋很有可能就会落空。所以十几年来,建虏从未走过玉田到三河这一条路。他们一向都是快速从蓟州城下通过,直趋京师。不给我大明调兵的机会和时间。”
“但现在蓟州不通。”朱慈烺道。
“是。”吴甡点头:“如果是黄太吉亲自领兵,以他的谨慎和狡猾,臣以为他不会强攻蓟州和山梁,也不会走玉田,而是会从马兰峪、点鱼关一带出关,绕行到古北口或者是墙子岭,甚至说不定会到宣府大同,再从那里发动攻击。总之,黄太吉狡诈善变,面对坚城,绝不会强攻。”
朱慈烺听的点头,不错,这确是高明的手段,蓟州防备严密,无机可乘,那我就走另一条路,总不能你每一个地方都像蓟州这么严密吧?正是兵法灵活,随机应变的道理。
“如果是代善、济尔哈朗,臣以为,他们不会强攻,也不会出关绕道,而是会回攻永平和抚宁。他们两人都是老成稳重之人,入塞既然已经被发现,大明已经有准备了,他们就不敢冒险了,倒不如抢一把就走,也算不虚此行。”吴甡道。
永平和抚宁位在蓟州和山海关之间,就是现在的唐山秦皇岛,人口虽然不多,也不富庶,但苍蝇腿也是肉。抢不了京师,能抢这两地也是好的。
“如果是暴躁气盛的阿济格,或者是年轻的豪格,臣以为,他们八成会强攻蓟州南原。退兵,或者是绕道关外,都不是他们能接受的,因为他们丢不下这个面子。”吴甡道。
朱慈烺点头,吴甡分析的很有道理,于是问:“如果是多尔衮和多铎兄弟呢?”
吴甡拱手:“此二人是建虏亲贵中的翘楚,特别是多尔衮,既有黄太吉的狡诈,也有他自己的隐忍,如果是他领兵,臣还真不敢妄断。多铎虽然年轻,听说脾气也很暴躁,但纵观他几次带兵入塞,还有在松锦之战的表现看,他用兵之法其实并不在多尔衮之下,所以臣以为,如果是多铎领军,出关或者是绕道玉田,几率各占一半。”
朱慈烺心中叹服,自己是一个穿越者,熟读明末和清初的史料,对黄太吉和多尔衮兄弟的争夺有一定的了解,再结合这一世的塘报,因此才能对多尔衮兄弟的性情有一个大概判断。
想不到吴牲却也能有如此的了解。
黄太吉是满清的奠基者,多尔衮却是满清的建立者,如果当日继位的是豪格,以豪格的见识和心胸,继位之后的首要任务必然是清除多尔衮兄弟,同室操戈,内部征伐,未必有精力和机会入主中原。从这一点上说,多尔衮之功,不亚于黄太吉,甚至还在黄太吉之上。
对这样一个枭雄,朱慈烺心中一直都保持百分百的警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