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通州战局,朱慈烺另一个忧虑的就是朝局,虽然在他的强力建议之下,崇祯帝没有急火攻心,派兵直接来救通州,但却调了孙传庭的秦兵和凤阳总督马士英的人马,千里勤王。
前者在他预料中,但后者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,他不明白,老本兵为什么不劝止?其中的利害,三辅蒋德璟也应该是明白的啊,歼灭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,非迫不得已,一兵一卒都不可轻动;再者,建虏入塞并非是要一朝灭亡大明,而是要救援流贼,疲惫大明,调两人入京勤王,正和黄太吉的心意啊;最后,这两军都在千里之外,尤其是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,更是将近两千里,等他们带兵到京师,最少是三个月后的事情,到时黄花菜都凉了,调他们又有什么用呢?
但圣命以下,没有人能挽回。
不管能不能用最小的代价,击退建虏的入塞,但有一点已经是肯定的了,李自成和张献忠怕是又要脱笼而出了,李自成还好,在刘宗敏李岩牛金星宋献策等骨干都湮没于开封,孙传庭新军渐成的情况下,他怕是难以再在陕西掀起什么大风浪了,但张献忠却不同,他的整体团队,包括几个义子,正处在向上的蓬勃期,现在马士英率领黄得功刘良佐离开,留下左良玉一支人马,能压的住他吗?
……
黄昏落日之下,残破墙垛之后,朱慈烺望着敌营,思谋着战局,忧虑不知不觉的就涌上了心头,最后化成轻声一叹,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,于是问道:“新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吗?”
通州分为新城和旧城,整体形状,如同是一个侧倒的、中间少一横的“吕”字,中间有一门相通。新城小,旧城大,运河从旧城穿城而过,新城却结结实实的都是陆地,通州九成以上的官署和粮仓,都修建在新城。
“没。”李纪泽回。
新城是嘉靖年间所修建,根基从一开始就打得非常稳固,今年又加高加固了不少,同时,新城护城河的宽度,也是旧城的两倍。论起来,确实比旧城更坚固,更能抵挡炮火,建虏选择旧城作为主攻的方向,而非新城,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问题,不过朱慈烺却丝毫不敢大意,新城旧城,不论哪一处失守,对通州都是灭顶之灾。
“殿下,建虏又要攻城了!”站在朱慈烺身后的佟定方忽然指向城外。
“呜呜~~~”
震天的号角声又鼓荡,无数火把从建虏营中而出,建虏的夜攻又开始了。
从戌时(8点)一直攻到子时(12点),在向通州城头倾泻了无数的炮弹和火箭之后,建虏的夜攻才算是结束,呜呜地号角声中,大小火炮都被推回营中,兵马退去,城上城下的火光浓烟却在暗夜里继续升腾,悲泣哀鸣之声,隐约可闻……
等建虏回营,朱慈烺登上城楼,勉励军士,安抚伤员,所到处,将士们都会发出小声的欢呼,太子年轻、温和,没有架子,每次遇见伤兵,都会蹲下来和伤兵说话,有时甚至会拉伤兵的手,询问伤情。
这在君臣尊卑,礼仪大于天的大明,几乎是不可想象的。精武营将士还好,他们平常就对太子殿下的风格就有所了解,所以并不是太惊讶,但其他军士,保定兵和通州兵却都是惶恐,有人吓的跪地磕头,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死罪,所以太子要如此对自己?
渐渐才知道,原来太子殿下的风格就是如此。
惶恐,惊讶之后,代之的就是感动,这样爱民如子、爱兵如亲的的太子,他们愿意以生命卫之。
朱慈烺如果不是一个穿越者,而是那一个从小被礼仪束缚的朱慈烺的本尊,哪怕是建虏杀进城中,刀架在脖子上,他怕是都不会对一个普通士兵放下身份的,正是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,受现代教育,又熟读史书,深知在战争里,礼仪和面子是最没有用的两样东西,而他身为大明皇太子,他最能发挥作用的,不是他手中的刀剑,而是他的身份,只要能鼓励城中的一万多将士,人人奋勇,争相杀敌,坚守通州就没有任何问题。
另外,朱慈烺能轻易的记住很多将士的名字,在城墙上遇见了,会很自然的喊出来,那些被喊出名字的将士都会激动的脸色发红--我一个无名小卒,殿下居然也能记得我的名字,荣宠如此,死又何憾?
这也是精武营战力强劲的原因之一。
巡城完毕,一天只睡了两个时辰、疲惫无比的朱慈烺下城准备返回住处,李纪泽忽然从马道上追了下来,神色紧张:“殿下,事情不好,城墙出现裂缝了!”
朱慈烺脸色一变,对于城墙出现裂缝,他一点都不意外,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。
“有多宽?”朱慈烺急问。
李纪泽比了三分之一的小手指,脸色凝重。
“带我去看!”
朱慈烺又急急返回城楼,明亮火把之下,只见西南角的城墙,墙垛下七八尺的地方,城墙的中段,出现了一道歪歪斜斜的裂缝,目测可以伸进半根手指了,
杨轩正召集工匠,严令他们立刻抢修,其实所谓的抢修,也不过就是在缝隙里灌一些糯米石灰的粘合物,效果有限,且需要一定时间凝固,但明日清晨建虏就会再次发动炮击,严格说来,其实无甚用处,不过就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。
这一刻,朱慈烺恨自己不会造水泥,不然说不定能有一些效果。
幸运的是,缝隙虽然出现了,但不过几尺长,尚在可控范围之內,堵胤锡赶到之后,也认为问题不大,不过众人眼中的忧虑却都是藏不住---城墙缝隙的出现,充分说明了建虏炮弹对城墙的伤害,即便有防护木板,但在建虏连续不停的轰击之下,城墙怕是终究会支持不住啊。
“殿下,不若今夜派人悄悄缒下城去,潜入建虏营中,毁了建虏的大炮!”
军士们用绳子缒下两个工匠,令他们在空中修补之时,杨轩忽然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建议。
唐通等人都微微侧目,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杨轩,仿佛在看着一个疯子。
虽然是勋贵后代,但杨轩胆气极壮,不惧众人目光,继续说道:“殿下,臣已经观察三天了,建虏的三门重炮每日都从左营门出入,因重炮不易推行,臣料它们所停之处,必就在左营门的附近,建虏攻城一天,已然疲惫,我们忽然夜袭,他们一定想不到。臣愿带两百勇士悄悄出成,不毁了那三门重炮决不回来见你!”
杨轩说的坚定,众人也都受了感染,看向杨轩的眼神,都透出了钦佩。
杨轩的胆气,令朱慈烺欣慰,谁说勋贵无人?杨轩的身上,还流有他先祖的热血,但他却不能同意杨轩的建议,一来太冒险,容易折将,二来尚没有到那种地步,目光看向堵胤锡,发现堵胤锡低头默默,心知堵胤锡也是不同意的,于是笑道:“暗夜袭营,面对十万建虏,毫无惧色,生死置之度外,宇昂的勇气,果然是我京营第一啊!”
杨轩,字宇昂。
太子夸赞,杨轩急忙抱拳,有点惭愧,但也有点自当领受的豪气。
“不过我却不能同意你。”朱慈烺收住笑,话锋一转:“黄太吉素来狡诈,这三门重炮是他倚仗之物,他岂能不严加提防?我料他必有重兵防守,我军想要偷袭,怕是进去容易,出来难。”
“殿下说的对,我军不可轻出。如今还是应该稳守为主!”李纪泽道。
“可如果不毁了这三门重炮,我军将处处被动……”杨轩犹想争取。
李纪泽摇头:“不然,重炮的关键,不在炮,而在火药,没有火药,重炮不过是一堆烂铁。建虏虽然带了火炮,但携带的火药却一定不会太多,就算在运河之战缴获了我们一些,但三日炮战下来,应该也已经消耗了不少,照参谋司的推算,建虏营中的火药,最多只够使用十日!”
“可城墙能坚持十日吗?”杨轩苦笑。
这个问题,是所有人都想知道,并且怀疑的。一时,没有人再说话,城头陷入了静寂。只有燃烧的火把,噼噼啪啪的响。
“不,用不了十日!”
太子温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,却是原本望着城外建虏大营的朱慈烺转身看向了众人,脸色严肃的说道:“此战胜败,七日之内,就可见分晓。”
为什么是七日?
七日是建虏骑兵杀到河间府,同时也是吴甡两万兵马赶到河间府的时间,七日是天津战船到通州的预估时间,七日是吴三桂攻陷盖州,继而能攻陷海州的时间。
以上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影响通州之战的胜败,不管黄太吉是怎么想的,但在朱慈烺看来,只要吴甡能在七天之内及时赶到河间府,稳固河间府防线,通州他就算赢了,哪怕最后被逼放弃通州,从水路逃走,他也是胜利者。
何况他一点都不觉得,通州会那么容易被黄太吉攻破……
信心是信心,准备是准备,为防不测,朱慈烺令人在西南角城墙堆积了大量的泥土袋和木料,砌成第二城墙,以为第一道城墙的支撑,如此一来,即便这一段的城墙轰塌了,建虏也无法立刻突城而入,明军仍然可以凭借城墙和火器的优势,将建虏挡在城外。
这一夜,朱慈烺在榻上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,但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却并不是城墙的危机裂缝,而是黄太吉的阴谋。黄太吉一直都没有在阵前出现,但建虏的攻击却不停,军中也没有缟素,由此可知,黄太吉这老小子还没有死呢,佛祖上帝加阎王爷都失职了,而黄太吉迟迟不出现,除了身体原因,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在策划阴谋……
……
清晨,朱慈烺被建虏的战鼓声惊醒,随即跳起来,抓起银盔和短铳,就往城楼的方向冲,
建虏的晨攻又开始了。
和前几天不同,今日晨攻的规模,尤其盛大,晨光之中,建虏兵马源源不断的从营中开出,骑兵步兵炮兵,建虏蒙古汉军朝鲜军,八旗的各色旗幡迎风招展,感觉建虏今日是倾巢出动,而且在炮兵之后,建虏竟然是推出了大量的盾车和云梯,看样子,应该都是在这三天里面赶制的,此外还有朝鲜仆从军扛着渡河使用的木筏,在城下列阵,看来是准备用木筏在运河上架设简易浮桥,以供大军攻城。
更惊异的是,多尔衮的白色团龙军旗和代善的红色团龙军旗一起出现了,而在他们两人之后,黄太吉的黄罗伞盖也在建虏中军出现。
“万岁,万岁,万万岁~~~”
有军旗摇动,随即,十万建虏齐声欢呼,声震天地,仿佛是轰雷一般,震的城头每一个明军的耳膜都是嗡嗡作响,林鸟惊起,甚至城楼飞檐斗拱上的灰尘都噗噗地往下掉。
“殿下,建虏这是要总攻啊~~”唐通脸色微微发白。作为一个经历过松锦之战的老总兵,这种决战的大场面他见的太多了,而每一次都是痛苦的回忆,面对城外建虏的十万大军,他脑子里面瞬间想到的,竟然是松山之败。
松山是小城,通州也是小城,虽然境况有很多不同,但却也又很多的相同。
其他众人也都是色变。
站在朱慈烺身边的李纪泽小声道:“殿下,建虏忽然狗急跳墙,莫非是知晓了盖州失守,或者是城墙缝隙之事?”
朱慈烺神色自若:“不管他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令城中所有机动兵马,连白广恩的骑兵在内,都于南城之下集合,以备不测!”
“是!”
“报~~”
一个传令兵急急奔上城头,在朱慈烺面前抱拳躬身,气喘吁吁的报道:“禀殿下,东门外的建虏摆开阵势,推着盾车和云梯,开始攻城了!”
朱慈烺脸色微微一变,转头向东边看去,晨光中,清楚看到东城墙的浓烟升起,隐隐还能听到喊杀之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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