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止马嘉植,殿中所有朝臣都跪下了,少詹事黄道周和左庶子马世奇,更是摘下了乌纱帽,他们两人是太子老师,太子行为不当,他们是首罪。太子自请罪,他们就更是首罪了。
……
“胡闹!”
朝议在崇祯帝怒气冲冲的甩袖之中结束,没有说如何责罚太子,也没有说事情的处置,他所有的情绪和愤怒都发泄在这两个字里了--不止对朝臣,也有对太子的,朕明明都已经替你挡住了,你为什么还要站出来?还提出这等荒谬的请罪,难道你认为朕保不住你的这个儿子吗?
“退朝~~”
王之心声音悠扬。
群臣山呼万岁,但心情却都是惊惧,马嘉植所说,并不太出乎意料,但太子的请罪,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,比起太子释放祖泽润和建虏的换俘之策,动摇国本是他们更加无法想象的震撼,马嘉植跪在地上,大汗淋淋,直到皇帝和太子离去,朝臣们都站起来议论纷纷,他却依然跪在地上动也不动……
回到乾清宫的暖阁,崇祯帝依然怒气冲冲。
太子跟着进到暖阁,立刻跪地请罪。并非他愿意提出这种耸动的暗示,而是他清楚的意识到,如果他不能有所强硬的表示,换俘之策一定还会再起波澜,年后出使的马绍愉袁枢恐怕很难坚决执行换俘之策,一旦被建虏看破手脚,事情就会变的麻烦,也因此,他今日才要做出此等表示,以向朝臣表明自己坚持“换俘”之心。
崇祯帝看也不看太子,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暖阁中踱步,迎驾的王承恩等人大气不敢出,小心伺候在旁边。
脚步声响,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份塘报进到暖阁,双手呈送给王承恩。
王承恩只看了一眼信皮,眼角就闪过喜色,然后急忙呈给崇祯帝。
崇祯帝接过了打开看,然后阴沉的脸色渐渐舒缓,最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在案后坐下,目光终于望向太子,恨恨道:“起来吧。”
“谢父皇。”朱慈烺跪的膝盖都快要酸了。
“吴甡回报,墙子岭长城外面的建虏已经退了,建虏兵马正经蒙古草原退回辽东……”崇祯帝面无表情,但眼角眉梢却是带出喜色,将塘报递给王承恩:“给太子看。”
王承恩接了呈给太子。
消息不意外,但来的恰到好处,正好解了父皇的愤怒,也省了朱慈烺的膝盖之苦。
朱慈烺看过,然后向崇祯帝贺喜:
“建虏能退,你是首功,”崇祯帝仍是面无表情,忽然又瞪眼:“不过这并不表示你可以任意胡闹,今日在朝堂上你演的是哪一出?你是嫌朝堂还不够乱吗?”
朱慈烺再跪下请罪。
“起来吧。”崇祯帝冷哼一声,等太子起身,他放缓语气:“你要明白,言官们说话难听,不体实务,叫人不舒服,不光你,就是朕也一样挨骂,但并不表示事事都要和他们计较,不然什么事情也做不成,那个马嘉植虽然是一个愣脾气,但人还是好的,你不见往江南追逮的御史言官,只有他一人收到了八成吗?”
朱慈烺恭敬回答:“儿臣对马嘉植并无意见,儿臣只是想,如果连马嘉植都反对,那一定是儿臣做的有什么地方不对,如果儿臣不自请处分,外臣们焉能放过?”
“还没那么严重!”
崇祯帝口气严厉,但目光却越来越缓和,不管怎样,太子好像都已经意识到了错误,而诚恳的态度也让他感到欣慰,顿了一下,继续道:“有朕在,没人能拿你怎样,你任性的脾气也得改,不然岂不是让朝臣们轻视?”
“儿臣谨记。”朱慈烺起身深鞠。
崇祯帝深深望了儿子一眼,眼神中闪过父亲对儿子的怜爱,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冰冷,用帝王对臣子的口气说道:“下去吧。今日之事朕就不处罚你了,回府之后,尽快把为将士们请功的奏疏写好了,送到朕面前来。”
虽然关于潮白河和墙子岭大胜的塘报都发到了朝中,但为将士们请功的奏疏因为建虏还没有完全退去,所以还没有写。现在建虏退了,作为主帅的朱慈烺要为将士们请功,而崇祯帝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奖赏将士们了--有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银子,崇祯帝腰包鼓鼓,今年赏赐绝不会吝啬。
朱慈烺却没有退,而是拱手道:“父皇,儿臣以为,建虏今年虽然退去了,但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,以建虏人骄横的脾气,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,加上我大明关闭了张家口贸易,建虏拿不到所需的一些生活必需品。为雪耻,也为了维持统治,明年冬天,他们一定还会再次侵我长城边界,而且规模会比今年更大,兵力会更多,重型火炮也会携带,说不得虏酋黄太吉都会亲征。因此,修缮长城,加强长城,尤其是密云一代长城的防务,是朝廷明年的重中之重。”
崇祯帝脸色立刻就凝重了,儿子所说,他并非没有想到,但从儿子亲口说出来,还是让他感到了情况的严峻。
“我儿想的深远,开春之后,朕会令内阁兵部户部工部,抓紧修缮密云长城,以备敌袭。”崇祯帝沉吟。
“修缮长城所费巨大,还要修筑炮台,购置火炮,没有四五百万两银子怕是出不来的……”朱慈烺道。
听到银子,崇祯帝脸色又阴沉。
虽然太子从张家口抄了千万两的银子,但补发各地欠饷,河南赈灾,山西地震,旱灾不断,又因对建虏入塞,真的是花钱如流水,一个眨眼就没有了好几十万两,到现在,一千万两银子已经花去了一半,如果将剩下的银子全部用去修密云长城,倒是勉强能够,但那样一来,朝廷就又恢复了过去空空如也、付不出军饷和俸禄的财政困窘,里里外外的困局,怕就无法应对了。
见父皇沉思不语,朱慈烺知道父皇已经“入彀”,于是小声说道:“但照朝廷今年的财政收入,怕是难以应对建虏明年的入塞,到时朝廷拿不出银子和粮米,面对建虏入塞,说不得就会左支右绌,坏了抗虏的大计……”
崇祯帝听出了儿子的意思,抬头:“你又想提什么财赋之策吗?”
“财赋是内阁和户部的责任,儿臣虽然在年初提出了财赋之策,但实在都是拾人牙慧,并没有什么新鲜的。开厘金,革盐政,追逮赋这三策到现在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,儿臣何敢再提出?尤其是第一项开厘金和儿臣当初的预计差了许多,儿臣心中甚是疑惑,因此儿臣想要各地厘金局去看一看,如果是官员枉法,儿臣必不放过,如果是儿臣计算失误,儿臣也可吸取教训,重新调整厘金局……”朱慈烺说得很小心。
崇祯帝听罢皱起了眉头,想了一想,摇头:“你是太子,巡视地方是大事,朕不能同意。”
“父皇,厘金局的成败关乎到辽饷的废除,今日早朝,虽然没有人提起辽饷,但如果厘金局收不到足够的税金,顶不上辽饷的窟窿,明年要不要按期废除辽饷,就会变成一个难题,厘金税是儿臣提出来的,儿臣必须去探查,以便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……”朱慈烺一撩袍角,又跪下了。
崇祯帝犹豫很久,缓缓道:“马上就要过年了,还是年后再说吧。”
“儿臣不去远处,儿臣就去通州厘金局,窥小而见大,两到三日就可以回来吗,绝不误过年。”朱慈烺拜伏不动。
崇祯帝不说话,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,眼中闪过惭愧,儿子才十五岁,但为了朝政,为了大明,不但带兵在外征战,而且还要关心国家财赋,连过年都不得安心。这一切,都是他这个父皇的失职啊……
“好,朕准了。”崇祯帝点头。
“谢父皇。儿臣告退。”朱慈烺大喜,叩首一下,然后爬起来,转身就要走。
京惠商行的粮仓见底,京师的粮食危机已经到最后关头,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,如果父皇不同意,那么他就要悄悄出京,现在父皇同意,有了圣命,他恨不得肋生双翼,立刻飞到通州。
“等一下。”崇祯帝却喊住了他。
朱慈烺回身听命。
崇祯帝从案上如山的奏疏中,挑出了一份,递给王承恩:“给太子看。”
朱慈烺接过来了展开看,发现是宗人府、刑部、都察院组成的调查组,前往陕西调查秦王府资贼之事的报告。
秦王府资贼,是由李自成手下的大将田见秀揭发的,田见秀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,为“宣抚使”,此次回陕西,一来是赴任,第二就是要和秦王府的人当面对质。
经“联合调查组”的调查,秦王府将田庄里的粮米送给流贼,确有其事,秦王府的田庄管事已经承认和流贼有过接触,并且依照流贼的要求,将两百石的粮米,交到了流贼手中,而那个流贼就是田见秀,时间则是崇祯十三年,也就是李自成刚刚从商洛山中跑出来的那段时间。
不过田庄管事坚称是奉命行事,而向他发布命令的人,就是秦王府管事太监吕方。
而已经成为朝廷命官的田见秀更称,吕方也只是一个执行的人,秦王朱存极才是真正下命令的人,而最初的要挟信,就是他写给秦王的,作为太监的吕方,绝不敢在秦王不同意的情况下,就资粮给他们。
为公信,他表示愿意和吕方对质。
但就在调查组抵达西安的前一天,吕方忽然失踪,秦王府里里外外,整个西安城都找不到吕方的踪迹,这自然就引起调查组的怀疑,该不是秦王畏罪,把吕方藏起来了吧?
随着调查的进行,调查组发现了秦王府更多的恶行劣迹,侵占官田,抢占民田,霸占水利,巧取豪夺,甚至有恶奴杀人……
而最后,当吕方腐烂的尸体在西安城外的一处田庄被发现,而那处田庄正属于是秦王府的产业时,调查组的官员都愤怒了,文官阶级原本就对大明这些亲王非常不满,历史上,不止一次的上疏皇帝,要求皇帝缩减各地亲王的待遇,不然百姓将“不堪重负”,但都被皇帝挡了回来。这一次秦王向流贼资粮,更是触动了他们的底线,虽然没有百分百的确实证据,但他们却都已经认定,秦王就是幕后的黑手,吕方是被秦王杀人灭口了。
于是,他们联名写了这封密疏,送回了京师。
因为事关亲王,是老朱家的内部事务,因此这封秘疏直接送到了崇祯帝面前,而没有经过通政使司,到现在为止,朝中群臣还不知道这封密疏的内容,不但今日早朝又会多出一个令他们“群情激愤”的题目。
朱慈烺看完密疏,慢慢合上。
“你怎么看?”崇祯帝问。
就崇祯帝的性子来说,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两件事,一个是通虏。一个是通贼,这两样罪名只要送到他面前,立刻就是斩立决,没有任何好含糊的,如果这一次资贼的不是秦王,而是乡绅巨贾,甚至哪怕是朝中勋贵,他也早下旨斩首了。
但事关秦王,关系到大明宗室,他不得不压下火来,思索稳妥处理的方法。
在太子之前,他已经和首辅周延儒商议过了,但周延儒的建议并不能让他满意,所以他才想要知道,自己这个睿智远谋的儿子,是否能为他提出一个令他眼睛一亮,或者是令他下定决心的建议?
秦王之事,再没有人比朱慈烺更清楚了,因此整件事情就是他策划的,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,陕西并非是安置藩王最多的地方,但在陕西连连大旱,兵祸不断的情况下,陕西却是承受藩王之苦最严重的地方,秦、韩、庆、肃四个大藩王,藩王下面的郡王辅国将军又一大堆,每年朝廷只为他们支出的粮米,就将近有十万石,而这十万石,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转运而来,算上运费和人力,所耗将近二十万。
而四个藩王名下还各有几千到万倾不等的庄田,孙传庭在陕西清理军屯的最大阻力并不是官绅,而是各个藩王府,因为比起他们,官绅豪强所侵占的军田,只是小部分,大部分都让他们这些宗亲占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