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垂着睫,指尖在虚空中虚虚蜷了一蜷,似乎想要抓到什么,却什么也没抓到,只能固执的说:
“我的。”
陆温将虎子安置得很好,请了一位教习,为她授读诗书,又叫林玉致教她管账,打算盘之类。
而后将祁州一家绸缎铺子给了她,她忙了起来,又要看顾孙女儿,便以为自家女儿死于祁州兵祸,哭了几月,也就作罢了。
只有招财,那日震北王府的筵席之后,就与谢行湛一道消失了。
她为此还急了许久,几乎将王府、祁州翻了个底朝天。
她猜到是他带走了招财。
所以入了马车,看见猫儿的那一刻起,她便认出来了。
毛绒绒的猫耳背后,有一块小小的黑点,极好辨认,不会有错。
陆温轻轻叹了口气,低低说了一句:
“偷猫贼。”
谢行湛不知如何解释。
因为那只猫,和雪鹿,雪狐,还有其他小动物一样,都是陪伴他,在天外谷长大的伙伴。
他不觉得,自己是它们的主人。
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,自己才是猫儿最重要的伙伴。
他嗓音沙哑,不想让步:“我的猫。”
陆温气急,高声道:“若不是我的招财,缘何一见我便就粘着我。”
他只是说:“它喜欢你,所以想跟你亲近。”
“它是招财,我认得的。”陆温指了指猫耳后头的黑点。
“它是招财。”他顿了顿,抬起头,神色凝重,“但招财,是我的。”
他承认了,承认了,居然承认了。
招财是虎子送给她的奶猫崽子,伏龙村也好,灵台也罢,她日日抱在怀里形影不离,连羊奶也是她亲自喂的,怎么就不是她的猫了?
陆温气的不能再气了:“我的招财,什么时候成你的猫了?”
他还想问,他的蜜瓜,他的冰糖,他的铁锤,什么时候变成她的来财,她的福宝,她的招财了?
他顿了顿,唔了一声,淡淡道:“它的原名叫铁锤,只是因为喜欢你,跑进了你所在的院子里,被那位妇人,当作是自家养的猫儿。”
“我不管,那也是我的猫。”
“我能和它说话,你能吗?”
陆温噎了噎,显然不信他的话:“怎么和它说话?”
他招了招手,雪白的小猫儿果然又跳到了他的腿上,他清了清嗓子,十分正经,十分严肃的喵呜了一声,随即小猫儿也喵呜了一声。
他一派肃然,她却是一脸懵懂。
陆温十分无语的挠了挠头:“这就是你说的沟通?”
“嗯。”
“我也会。”
陆温不服,也喵呜喵呜了好几声,偏偏小猫儿只伏在谢行湛的腿上,丝毫不搭理她。
不仅不搭理她,还十分高傲的将毛茸茸的脑袋也转了过去,似乎,似乎,还露出了一个十分鄙夷的眼神。
陆温气急败坏, 又“咪咪”,“啾咪”,“呜呜”,“嗷嗷”,“咩咩”的叫了好几声,均无果。
小猫儿舔舐着粉嫩嫩的爪心,露出肚皮,在他的袍子上前后打着滚儿,好生悠哉,好生乐哉。
他将猫儿拢入了袖袍之中,唇角微勾,心中很是得意:
“你看,是我的猫。”
陆温又无语又纳闷,凭什么,她养了整整三个月的猫儿,却只听他一个人的?
她静了片刻,又问:“ 你真的能和猫猫说话?”
他点头,又问:“想学吗?”
“你没骗我?”
“嗯。”
陆温端详着谢行湛,他瞳孔漆黑,毫无神采,面色却十分坦然,语气也正经,不像是拿她逗趣儿的。
她凝眸沉思,又想那萧清屿连蛇都能驭,只是驭个猫儿,有什么难的,便道:
“那你说说看。”
他动了动唇,发出一声含糊的呢喃:“嗯嗯,咪嗷。”
高贵的燕王陛下,如同在西屏郡时,为她当街扮演家畜,口技精巧,竟真如猫儿的声音一般,声色嘹亮,活灵活现。
“这句话,什么意思?”
陆温问。
他眼睫扑闪,轻声道:“这句话的意思是:吾之卿卿,久违,遐思。”
陆温心头一颤,凝望着他,平静无波的心海,犹如被一尾轻羽,蜻蜓点水般的拂过,再次带起一丝涟漪。
她死死扣住掌心,沉默下来。
她沉默了下来,他自然也就只能沉默。
不过半晌,马车停了下来,陆温想了想,上前,搀住他的臂膀。
“是因为我,你的眼睛才看不见,所以我有责任,做你的眼睛。”
她淡淡道。
是啊,因为她,他的那双本就模糊不清的眼睛,彻彻底底的黯淡了下去,彻彻底底不见天日。
所以,她是有责任的。
恩怨分明,也……泾渭分明。
他什么也没说,牵过她的手,感受她的温度。
她的皮肤细嫩、柔润、滑腻,还带着些许热气,于他这样常年犹置冰窟,病体孱弱之人,大有不同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,他将她握得更紧了。
陆温却如烈火烹油,狠狠甩开了他的手,立即转身下了车。
他望着空空荡荡的,只留有余温的手掌,失落的垂下手去,也下了马车。
陆温将将下了马车,才发现这儿并非燕王府,而是定南侯府。
她当即一喜,还以为是谢行湛良心发现,送她来与阿兄团聚,欢欢喜喜的提起裙摆,疾奔了进去。
入了内,才发现院落极其僻静,空寂寥落,连个下人也没有。
她直直往里探去,庭院深深,有一片长长的回廊,两侧设有花架,铺设了各色的鲜花与绿油油的藤蔓,檐下挂着贝壳制作的风铃。
庭院内还栽种了一颗松柏,落落出群,青青不朽。
与震北王府,如出一辙。
“我阿兄呢?”
她怔了怔,望着庭前摇曳的松枝,问。
他轻声道: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定南侯府的楼阁,坐落于群山脚下,亭阁错落有致,小桥流水潺潺。
他提着一盏灯,为她照明前路,带着她穿过一道道长廊,一座座楼阁,终于入了陆衍的书房。
他打开墙边的博古架,里头是幽邃的石阶。
她跟着他,不知行了多久,才来到一处幽邃暗沉的石窟。
烛火微微,她依稀只能看见长长的幔帐卷帘后,是数不清的朦胧光影。
谢行湛按了按石壁上的一处机关,所有隔绝光亮的帘帐,都在一刹那高高卷了上去,明烛辉煌,刹那间,将整个石窟映照得宛如白日。
那是一座毫无止境的暗窟,摆放着密密麻麻,如山似海的灵位。
每一座灵位前,都点了一只经久不灭的长明烛。
他一袭雪衣,背影清瘦,缓缓上前,闭目合十,三拜九叩。
陆温怔了怔,旋即两行清泪,潸然而下,也上前两步,神情肃穆,端正,凝重,面朝牌位,叩拜不止。
前六十三张灵位,是她陆家六十三口亲眷。
而身后的,是千千万,数不清的天爻谷将士。
是兄长为亡者所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