巩永固端坐正堂,田守信和马嘉植分坐左右上首,张元辅丁魁楚和扬州知府任民育等六七个官员,分作在两边下首,至于其他官员,什么县令主事的,就只能站在旁边两侧,站着聆听了。
官员们还能进到堂中,盐商们就惨了,只能站在堂前,七八十个盐商,在堂前站的黑黑压压。
“让大家久等了,在这里,我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。”
令众人惊讶的是,巩永固并没有坐在桌后,摆他驸马爷钦差的官架子,而是从桌后踱步到了堂前,望着台阶下的盐商说道:“你们一定想知道,是什么耽误我,让我迟迟不能见大家吧?”
盐商肃听,官员们也都是竖起耳朵,谁都想知道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
“一共两件事。”
巩永固目视众人,朗声道:“第一,太子代天巡狩,南下平贼的大军,已经过了大名府,往湖广而来了,一共十万大军,全是朝廷的精兵良将,剿灭献贼。还湖广南直隶太平,只在朝夕!”
嗡。
盐商们都激动的议论了起来,虽然流贼没有杀到扬州,但武昌距离扬州可没有多远,张献忠在湖广的烧杀掳掠,他们更是没少听闻,对于张献忠的痛恨和太平的渴望,盐商们和普通百姓差不多,甚至更强烈,因为只有太平了,他们才能扩大生意,才能多赚钱。
堂中的官员们也都是兴奋,太子殿下来了,而且带了十万大兵,湖广有救,我扬州也安稳了。
巩永固目视全场,给众人一点表现激动的时间,然后提高声调:“古人有句话,叫无粮不聚兵,没有粮饷,再强的兵马,也不能打胜仗,太子南下而来,精兵良将,什么也不缺,缺的就是粮草,因此,陛下派我到扬州来,募款购粮,我本以为扬州富庶,诸位乐善好施,一定能解大军危难,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啊,你们扬州盐商,竟然是这种德行!”
说着,从袖中取出那份纳捐名册,举着说道:“最高不过两千两,少的竟然只有两百两!两百两够干什么?够不够你们吃一顿花酒,上一趟妓院!?”
说完,将手中的名册,愤怒的摔在地上。
巩永固声色俱厉,怒火毫不隐藏,盐商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,胆小的更是吓的小腿发软。
自古盐业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,因为利润极高,一直都是朝廷特许经营,明代更是如此,凡能经营盐业者,都非一般商户。明初期时,沿袭宋、元制度,实行“开中法”,商人想要合法贩盐,必须先向政府取得盐引。商人凭盐引到盐场支盐,再回到指定区域销售。
而要取得盐引,盐商必须先输运粮食到边塞。这项政策的目的,就是鼓励商人运粮到边防,充实边境军粮储备。运粮是不赚钱的,甚至是赔钱,赚钱只能是盐业,一来一去,边关有粮食,商人有利润。
因为边关遥远,长途运输粮食耗费巨大,于是山西陕西商人就雇佣内地劳力,到边关开垦田地,就地生产粮食,换取盐引。
这一来,不但保证了边关的粮草,而且充实了边关的人口,对边关的稳定,有极大的好处。
但可惜的是,明中叶以后,开中法败坏,皇室、宦官、勋贵、官僚们见盐引有利可图,纷纷向皇帝奏讨盐引,转卖于盐商,从中牟利。偏偏有几个皇帝,慷慨大方,滥发盐引。明武宗时,曾经一次赏赐太监两万张盐引,逼的内阁三辅一起辞职,才勉强答应收回一半,只发了一万张。为此,武宗皇帝觉得内阁扫了自己的面子,还大发雷霆。
在明武宗看来,这一万张盐引就是一万张纸,大笔一挥就出去了,自己毫无损失,却不知道,这是国家的命脉,盐商们发家致富的资本。
因为开中法败坏,盐引滥发,逼的朝廷不得不改革盐法,实行以银代米。
白话讲,就是不用送粮到边关了,只要出银子,也就是缴纳盐课税,就可以拿到盐引了,如此一来,国家财政短期之内,收入骤增。但边关粮储却大大减少。原因很简单,不用粮食换盐引,那些原本设置在边关的商号屯田也就不必存在了,他们纷纷举家内迁,因为他们的离去,人口减少,边关屯田迅速破坏,边军粮食储备自然也就大减。
等到朝廷醒悟过来,想要改回开中法,却已经是覆水难收了,加上明中期之时,蒙古人衰落,建虏尚为崛起,边关无有战事,虽然朝廷上下都知道新法对边关不利,但对朝廷税收却有利,因此也就默认了。
以银代米,换取盐引,对山西陕西商人是不利的,但对徽商却是大大有利,论风餐露宿、到边关受苦,他们绝对比不上山西陕西的两地商人,但如果用银子购买,低买高卖,坐地起价,却是他们的强项,因此,明中期以后,迅速窜起的盐商中,大部分都是徽商,他们守在自己的家门口,也就是两淮,结交官员和勋贵,广结善缘,只用极短的时间,就积累了大量的财富。
百年多之前,首辅严嵩对嘉靖帝谈论天下富豪时,说财产超过50万两的巨富,全国不会超过十几个,且多为山右(山西)人。虽然说严嵩是奸相爷,但就判断来说,他当时还算是准确的,但到了今天,五十万两已经算不得巨富了,不说其他,起码在两淮盐商中,财产超过50万的比比皆是,只有超过两百万两的才可以称得上巨富。
清初,有人做过统计,每年在两淮盐业中流通的银子超过三千万两,可以计算的利润则将近一千万两。
如此情况下,两淮盐商焉能不富?
最重要的是,盐商基本是世袭,其他行业的商人,很难插进手。
当然了,利润不是盐商全拿,勋贵,官员,都是要分一杯羹的,即便如此,他们每年的利润,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。
巨富的盐商,并没有忧国忧民,他们最追求的,还是个人的享受,从扬州瘦马、秦淮名妓、到修建园林,两淮盐商都领一时之风潮,同时的,为了提高个人地位和获取商业利益,两淮盐商毫不吝啬的官僚权贵和文人雅士身上大把大把的花钱,刚才驸马都尉所说,两百两银子够不够一顿花酒,一次妓院,完全是实情,对他们这些巨富来说,给一个歌姬赎身,都还得一两万银子呢。
扬州盐商什么钱都可以花,但唯独给皇帝纳税这种事,他们是不愿意的---在文人雅士或是官僚权贵身上花钱,总是会有回报的,不赚银子,也可以赚名声。但是把银子交给皇帝,不但没有回报,说不定还会暴露了家产,被宫里的那些太监给盯上,最后家破人亡。
这一次也是一样。
盐商们遵循财不外漏的宗旨,极尽可能的压低自己的捐款。
现在见到驸马爷勃然大怒,好像是知道了他们的家底,他们一个个却也不由得是胆战心惊。
大堂两边的丁魁楚和张元辅也是勃然色变---驸马都尉明着是训斥盐商,实则是他在训斥他们。
“两百两,你们真能拿得出!”
巩永固负手在台阶上,气的来回踱步,缓缓语气,又说道:“你们都饿了一天了,没进午饭,你们应当也看到了,我一直都在堂中,午饭也是没有进。为什么?我就是要让大家和我一起体验一下,出征将士,没有粮草,挨饥受饿的滋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