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太吉并没有直说,但范文程却清楚明白他的意思。
黄太吉从御案后面踱了出来,来到悬挂在殿中那幅巨大的《明国地图》之前,站定脚步,目光直直盯着长城沿线,声音沉沉地说道:“朕刚才和你所说的,都是我方的底线,你掌握节奏,和明国使臣慢慢谈,收敛曹变蛟等人尸骨的事情,可尽快答应,给明国一个好印象,缓和气氛,也展现一下我大清的气度。但战马换人、还有阿巴泰之事,却需要斤斤计较,分毫不让,如此才能令明国使臣相信,我大清确有换人的意思,也才有拖延的借口,等谈到十月份,再答应他们的条件,顺势就可以谈议和……”
范文程明白了,十月份之后就是十一月份,那时正是入塞的时间点---双方和谈正在进行中,此前大清展现出了相当的诚意,或多或少,明国都会有一些麻痹,而这时,大清铁骑忽然出现在了长城之下……
明国的慌乱,可想而知。
范文程明白了,跪安退出。
黄太吉却依然还站在《明国地图》之前,久久不动……
沈阳城西驿馆。
明使所在地。
一辆马车从驿馆对面的街道上经过,一名护卫的家丁,转头不经意的看了驿馆一眼---和表面的平静不同,他心中藏着无比的胶着--大明使臣到沈阳两个月了,但他却始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靠近和联系,一旦和谈生变,大明使臣离开沈阳,他再想要联络,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。
……
就在黄太吉“算计”大明的同时,大明太子朱慈烺也在绞尽脑汁的应对建虏可能的“算计”,面对今冬建虏大概率会倾巢而出的入塞,除了加强京畿防务和构建第三道防线,朱慈烺要做的另一个准备,就是在敌后开辟第二战场---当建虏大举入塞,杀到大明京畿之时,大明的精锐部队乘船渡海,在建虏的腹心后背狠插一刀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令建虏也尝一尝,老家被掀翻天的痛苦。
而要达成此种战略目的,除了时机的选择,更重要的是,派出的兵马必须是一支敢深入敌后、敢打能杀的精锐,如此才能保证行动的成功。
就像己巳之变,建虏第一次入塞之时,黄太吉率领的,就是建虏当时全部的精锐兵马。
虽然朱慈烺抚军京营,整饬兵马,京营战力已经大大提升,但论起到建虏后方烧杀抢掠,京营却是做不到的,此一重任,非得交给大明最精锐的骑兵部队,关宁铁骑不可,而现在已经是四月末,距离十月不过半年,如果真要使用关宁铁骑,吴三桂他们现在就必须开始准备了,于是在京畿棱堡的修建和各地城墙的加固增修都稳定之后,朱慈烺觐见父皇,提出要秘密探访宁远,向吴三桂等人晓谕“跨海攻击”的命令,令关宁铁骑早做准备,同时也是实地勘察,看关宁铁骑究竟能不能承担起这般冒险的重任?
为防被建虏奸细探知,此次宁远之行,必须秘密行事。
听完太子的请求,御案后的崇祯帝望着太子,久久不说话,
朱慈烺心头微微忐忑,心说父皇这是怎么了?难道是我哪一句话说错了,惹得他不高兴了吗?呀,不高兴是小,否认我的提议是大啊,如今已经快到五月,令吴三桂整顿兵马,准备冬季渡海攻击,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,可容不得耽搁啊。
“准,早去早回吧。”
崇祯帝略带疲惫的声音,从御案了传了过来。
“谢父皇。”
朱慈烺心中喜悦,向崇祯帝行礼,等直起身时,发现崇祯帝的脸上,竟然少有的露出了一丝笑---带着欣慰,又微微有点歉意的微笑。当和朱慈烺目光相对时,又迅速收敛笑容,变的严肃无比。
朱慈烺微微一愣,随即明白,崇祯帝并不是对他的话语不满,而是父子亲情,对他往来奔波有所疼惜和歉意……虽然有刻薄寡恩的名声,但崇祯帝对他这个儿子,还真是好啊。念及于此,朱慈烺心头涌过暖意……
第二日清晨,天不亮,朱慈烺就在武襄左卫的护卫下,悄悄出了京师,往山海关宁远而去。
沿途,朱慈烺虽然没有停马驻足,但却也不忘仔细观察民情,去年建虏入塞之时,蓟州以东到山海关的区域,百姓全部撤走,施行坚壁清野,不给建虏留一粒粮食,以至于四百里之内没有人烟,建虏兴冲冲的破关而入,却发现他们面对是一片死寂,没有人,没有粮,连天上的飞鸟好像都不见了,恼怒之下,建虏将经过的村庄全部烧毁,今春百姓回归乡里,发现村子已经变成了废墟,无以居住,但百姓们没有抱怨,相反还有庆幸,因为如果不是朝廷提前通知,强迫他们迁走,现在他们的尸骨怕是已经被掩埋在了这一堆的残砖碎瓦之下了。
百姓们很快就投入到家园的修复和春耕春播之中,加上春回大地,绿意昂扬,朱慈烺一路疾行所看到的,都是勃勃生机,心中不禁感叹,大明百姓或者说华夏王朝的百姓,真的是全世界最吃苦耐劳的一个族群,但使不是到了山穷水尽、不反抗就会被饿死的极端境地,他们是绝不会跳起来造反的,所以真的不能对百姓苛责,实在是因为大明朝的财税政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畸形,国家把全部的负担都压在了最底层的百姓身上,有钱的富商和有权的士绅却不用为国家财税付出,丰收年还好,一旦发生连续的灾变,百姓们交不上粮,国家财税的破产,天下大变也就是预料中的事情了。
这一世一定要改变。
路过遵化时,朱慈烺在城下停了一刻钟,望着眼前这座蓟东要塞,眼中微有感叹。
己巳之变时,一代名将赵率教率领四千精骑兵日夜兼程,驰援京师,本已经就兵困马乏的他们,在遵化附近遭到了建虏重兵的伏击。而在这之前,不论是三屯营还是遵化守将,都拒绝他们入城休整的请求,以至于这一支精锐之师,不得不在精疲力尽的情况下和数倍的建虏骑兵血拼,最后全军覆没,赵率教战死军中,三屯营和遵化也先后失守,但使遵化和三屯营的守将稍微灵活,准赵率教入城休整,形势又何至于变成这样?
但外军不能入城,是大明朝廷的规制,除非是朝廷旨意,否则两地守将还真不敢放赵率教入城。
这是恶政,必须改。
在去年冬季的战事中,大明成功的击退了建虏的入塞,当时朱慈烺就已经巡视过了一遍,但蓟州是军事重地,此番再来,朱慈烺还是不敢大意,但凡路过长城碍口,他都会短暂停留片刻。
蓟镇乃是京师北面的屏障,关隘密集,在两千华里的防线上,大小隘口一百九十余处,重要的关隘也有四十余处,东部的山海关,中部的喜峰口、潘家口,西部的古北口、居庸关。都是兵家必争的险关要塞,也是建虏入塞的重要目标,因此,朱慈烺一点都不敢懈怠。
山海关距离京师六百里,朱慈烺日行百里,用一种急行军的速度,只用了六天半的时间,就赶到了山海关。
其时已经是黄昏,夕阳之下,驻节山海关的文武官员都在城门口迎接。
文官最高当然是辽东督师范志完,武将则是山海关总兵官马科。朱慈烺去年巡视就已经见过他们,马科后来又跟随他在宣化痛击建虏,立下功勋,算是弥补了松山之败的罪过,朝廷已经恢复了他的官职,并有金银赏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