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延儒掀开茶碗,轻轻地吹了一口。
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,都竖着浮在那里。
“好茶!”周延儒赞道。
吴昌时恭恭敬敬的笑道:“这是最好的狮峰龙井,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,到过年这个时节,全天下怕也没有几两了。”
如果是平常,周延儒一定会微笑赞赏,对吴昌时的“孝敬”表示欣慰,但今日他却没有心情,目光望向吴昌时,正容道:“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?”
“下官已经派管家去通知了。蔡其昌也是人精,想必一点就透。”吴昌时道。
周延儒皱眉:“不会出什么纰漏吧。”
“绝不会,就算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在场,也抓不到什么把柄。”吴昌时说的信心十足。
周延儒微微点头,但眼睛里的忧虑却是藏不住,端起茶盏,轻轻啜了一口,原本香甜的好茶,此时却好像是透出了苦涩。
“阁老……下官还是有点不明白。”吴昌时察言观色,看出了周延儒的忧虑,而花厅只有他们两人,因此他说话也就没有顾忌。
“不明白什么?”周延儒问。
“我们……为什么要插手此事?徽商虽然有一些不法,但每年为朝廷交纳的赋税,可是一点都不少。这一下斗挎了徽商,朝廷可是要少不少的赋税。”吴昌时道。
他明着说的是朝廷的赋税,但其实却是说的是徽商对他的孝敬。
“糊涂!”
周延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在茶几上,皱眉道:“我是首辅,担着天大的担子,京师就在我眼皮子底下,如果不干预,任由太子将事情搞大,你觉得到了最后,我这个首辅是有功呢还是有过?”
吴昌时低头:“但下官担心,咱们插手……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若是引起太子殿下的怀疑,就得不偿失了。”
周延儒叹一口,眼中有忧虑:“你以为咱们不插手,太子就不怀疑咱们和徽商的关系了?咱们这个太子聪慧果决,行事作风有太祖成祖之风,这一次到通州巡视厘金局,明显就是有预谋,冲着徽商去的。如果我猜的不错,太子对徽商囤积粮食的行为,早有不满,暗地里的调查早就开始了,到今日,那些徽商的身家早就被他了解的清清楚楚了,而徽商和朝中官员的连接,太子应该也知道了不少……”
吴昌时脸色一变,惊道:“阁老。你是说太子已经知道我……”
周延儒脸色难看,端起茶盏,啜了一口茶,缓缓道:“所以我们必须放手,如果再保着徽商不放,到时候倒霉的就不止是徽商了……”
原来,今日下午,太子从通州回来之后,直奔皇宫,而后周延儒李邦华刑部张忻户部傅永淳也都被崇祯帝召到了乾清宫。对于通州厘金局的弊端,崇祯帝一阵怒火,内阁和户部也照太子的意思,初步制定出了一套奖励查缉人员的新制度,只等年后就可以发下去,然后照章执行。
而就在议事结束,众臣一起离开乾清宫之时,太子却忽然对刑部尚书张忻说道,京师米价高涨,但有些粮商却囤积居奇,朝廷不能坐视,应该拿出一个整治奸商的条例来。张忻听了连连点头,只当一般的事情,并没有太重视,但作为首辅的周延儒听了却是心惊肉跳,他清楚意识到,太子这番话,并非是对张忻,而是对他周延儒所说。
京师米价虽然是地方官,而不是他这个首辅应该直接干预的,但并不表示,京师米价出了问题,他这个首辅不用担责,太子不和他说,也没有在御前直言,而是等到走出乾清宫,用一种私聊的口气和主管刑罚的刑部说话,明显就是有敲山震虎之意。
如果他听不出太子话里的意思,不做配合,那么下一次太子就不会私下,而是会在御前公开批判了。
到那时,他这个首辅必然难堪。
太子是君,他是臣,虽然崇祯帝尚在盛年,太子继位恐怕还是十几二十年之后,可惹皇太子厌恶,对周延儒绝对不是什么好事---太子也许暂时治不了他,但等到继位之后,治他的子孙,甚至将他的棺材翻出来鞭尸,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也因此,周延儒立刻就做了决定,从今以后,彻底断绝,再不和京师的粮商打交道。
而令吴昌时给蔡其昌传话,令其乖乖地交出所有粮食,就是事情的第一步。
至于太子知晓他和商人们的关系,周延儒其实并不是太担心,他是首辅,是管理万民的第一官吏,和士绅百姓包括商人打交道,是他的基本工作,商人孝敬一点礼物给他这个首辅,是行之有年的惯例,他周延儒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就算是捅到崇祯帝面前,也不会是什么大罪。
真正让周延儒担心的是,太子通过调查他和徽商的关系,掌握到了他更多的机密……
想到此,周延儒忍不住有点心慌。
……
富川楼的酒宴胜利结束,以蔡其昌为首的徽州粮商一共答应拿出八万石粮食,并在顺天府尹周堪庚面前和赵敬之签订合同,签字画押,确定明日一早就开始运粮、卖粮之后,一直在三楼“督战”的唐亮可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了,然后他急匆匆地从富川楼离开,往白石坊的京营军营而去,向正在夜巡京营的皇太子报告这个好消息。
参加完御前会议,从皇宫离开后,朱慈烺没有返回太子府,而是去了京营营房。
此时,精武营和左柳营还在外征战防守,没有撤回来,留在京师的只有善柳营和右柳营,另外还有一营新近招募的精武营新兵。一支部队的战力和纪律的养成,绝不是一日,而是要长期日累的坚持,这一点,朱慈烺始终不敢忘,因此只要有时间,他留在京师的每一晚,都会夜巡京营,检查,督促京营的军纪和操练。
一圈巡视下来,基本还算满意,留守的善柳营主将张纯厚,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将两营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,而京城防守在兵部尚书冯元飙的布置下,令让人找不出纰漏。
“殿下……”
唐亮来到,小声报喜。
朱慈烺听罢微微点头,对这个结果,他一点都不意外,商人只所以敢于囤积居奇,牟取暴利,或者不顾国家民族利益,做一些铤而走险的事,归根结底,不是他们多厉害,而是制度有漏洞和官员太无能,又或者,商人将官员和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,令官员们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,只要官员能认真起来,解决某些问题,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。
“周延儒,还算是聪明。”
朱慈烺在心中暗道,今日离开皇宫前,对刑部尚书张忻所说的那番话,当然不是无的放矢,而是有目的在警醒周延儒。
现在看来,周延儒还算是知所进退。
心情只稍微轻松了那么几秒钟,然后忧虑就再一次爬上了朱慈烺的额头。
内阁首辅和江南士绅、商人们往来密切,面对京师的米价危机,毫无作为,也就是京惠粮商有自己这个坚强后盾,若没有,赵敬之再有善心和财富,也无法阻止京惠粮行在明后日的崩盘,继而影响整个京师的米价,令京师和京畿附近的米价飞涨。
官僚体系的不作为,并非是周延儒一个人的问题,而是官僚体系长期懒政,怠政的结果。只要没有火烧眉毛,只要没有杀到眼前,再大的危机,官僚们也都会假装看不见,等到事发又会相互推卸责任。